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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十四 (第2/2页)

穷,纵尔等皆为有翼之虎,谅亦不能逃于天地之外。

        这篇告谕不仅体现了王守仁的军政原则,也暗含阳明心学的学术要领,很值得我们重视。开宗明义是,巡抚一方,职责就是弭盗安民。言下之意是,兵和贼虽然势同水火,但那是兵的职责所在,彼此并没有私人恩怨,兵对贼并没有出于私人恩怨的偏见。

        继而谈到之前平乱的体会:“斩获虽然有七千六百多人,却发现真正的首恶不过四五十人,党羽不过四千多人,其余的人都是被贼人胁迫罢了。由此想到你们这些山寨,恐怕也有不少人是心不甘情不愿地被胁迫参与的。还听说你们当中有不少人都是大家子弟,明是非,懂义理。我如果就这么带兵围剿过去,这就近乎于孔子所批评的不教而诛了,所以我特地派人给你们讲讲道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道理似乎相当浅易直白:“人人都耻于盗贼之名,人人都痛恨被盗贼劫掠,人同此心,心同此理。那么,你们之所以做盗贼,之所以出门行抢,一定有不得已的苦衷,想来或是被官府所迫,或是被大户所逼,一时行差踏错做了贼,后来便不敢回头了。那么,你们当初决意做贼的时候,是活人寻死路,尚且要去便去,如今悔改的话,是死人寻活路,又担心什么呢?”

        我们看儒家心学一脉,从陆九渊到王阳明,都有个“人同此心,心同此理”做根基,事实上王守仁这里所讲的理,即便在当时的价值一元论的背景下看,也只是知识分子的理,而不是平民百姓的理。

        王守仁试图以“己所不欲,勿施于人”的道理说服叛乱分子,然而这样的一种道德原则完全是理性反思的结果,并非出于人性的自然,换言之,在人的天性里,并不存在“己所不欲,勿施于人”这个道理。相反,出于天性的一面正如阿克顿勋爵的名言“权力导致腐败,绝对的权力导致绝对的腐败”,或者是它的意大利谚语版“只要有机会,人人都会做贼”。一个人不知要经过多少自觉或不自觉的道德教育,才有可能内化出“己所不欲,勿施于人”的道德操守。所谓活人求死路、死人求活路之类的说法更没道理,明朝开国岂不正是从“活人求死路”上来的,只不过覆雨翻云、成王败寇罢了。

        王守仁如此剖白,甚至说出了因果报应的道理:“我们这些做官的人难道真的残忍好杀吗?无故杀一只鸡都不忍心,何况杀人!轻易杀人的话,冥冥之中自有报应,祸及子孙,真是何苦来哉?!”

        倘若这样的冥报真的存在,王华一家四子多年不育不知道意味着什么;王守仁后来真的有一场子孙之难,难不成就是“镇压农民起义”的报应?事实上王守仁正式认准儒学之后,花费过太多的唇舌来辩驳佛道之非,善恶冥报更属于愚夫愚妇间流行的佛教知识,王守仁更不会以为然,也许立诚之道能够容许这些善意的谎言吧。

        王守仁接下来说:“我处心积虑想给你们找到一条活路,但你们如果冥顽不化,那就不是我杀你们,而是天杀你们了。你们虽然堕入恶途,但也和良民一样都是朝廷赤子。这就好比一对父母生了十个孩子,其中有八人为善,二人悖逆,这二人要杀那八个兄弟,父母只能杀掉这两个悖逆的孩子来保全其他的孩子。并非父母真有杀心,只是事非得已。倘若那两个悖逆的孩子改邪归正,父母欢喜还来不及呢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上面这套道理正是标准的父母官思维,统治者和被统治者是父母和子女的关系,彼此是由亲情维系着的。当初先秦儒家之所以有这种理论,是因为宗法社会确是这样的实情,统治者往往身兼父家长的角色,或者说是一个大家族的族长。但宗法社会解体之后,宗法社会诞生的政治思想依然沿袭下来,人们乐于相信这种温情脉脉的政治哲学,但真的应用起来注定会有圆凿方枘的龃龉感。

        无论皇帝对待百姓还是地方官对待百姓,哪会有半点父子亲情?帝王将相或“屠毒天下之肝脑,离散天下之子女,以博我一人之产业”,或“敲剥天下之骨髓,离散天下之子女,以奉我一人之淫乐”(黄宗羲《原君》),倘若拿掉道德的眼镜,会发现这不过是人之常情罢了。即便彼此真有父子血缘,倘若一对父母生下几百几千万的儿女,想来也会把他们当中的绝大多数当作陌生人看待的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小人喻于利”,王守仁便真的喻之以利:“听说你们辛苦做贼,日子竟然过得相当拮据,与其如此,何不将做贼的辛苦精力用在务农或经商上呢?只要你们改邪归正,我一定既往不咎,你们看叶芳、梅南春、王受、谢钺这些例子,如今我将他们都当作良民看待。但你们如果还是要做贼的话,那就别怪我手段毒辣了。我将南调两广的狼兵,西调湖湘的土兵,亲率大军围攻你们的巢穴,一年不成就两年,两年不成就三年,你们这点财力难道能耗得过我背后的国家财力吗?我如今良言相劝,如果你们执意辜负我这番心意,我也就只有挥起屠刀了。想到这里,不觉泪下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这些话应当也算作本着立诚之心的善意的谎言吧,但想来也有故布疑阵的意思在。公开告谕的这些战术方针完全是朝廷以往的平乱手段,所以既容易取信于叛军,也容易瞒天过海,使出奇兵。当然,千言万语也是为了说服自己,使自己可以毫无心理障碍地去镇压和屠杀这些曾经的“朝廷赤子”,倘若在生死搏杀中心存半点不忍,有了半点犹豫,都会把自己抛向败亡之道的。

        《年谱》记载,这份用心良苦的告谕使人得以想见“虞廷干羽之化”——这是儒家很推崇的仁者之战,圣王虞舜举着盾牌和大斧表演了一场舞蹈,穷凶极恶的苗人部落便甘心归顺了。李白有诗“如何舞干戚,一使有苗平”,这种古老的道德感化力量才是最值得称道的兵法。

        于是,叛军首领黄金巢、卢珂等人率部来降,应时应景地扮演了三苗的角色,表示愿效死力以报答王守仁的仁德。卢珂是个关键人物,下文还将有他的重要戏码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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