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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十九 (第2/2页)

延。正月初二,王守仁派人在祥符宫里杀猪宰羊,筹备第二天的盛宴,而就在当夜,一众甲士忽然掩杀进来,一直杀到天明,池仲容和他那九十三名护卫无一得脱。

        这是一场不甚光彩的屠杀,王守仁当日无法下箸,晕眩呕吐,为自己终不能感化这些悍匪而深深懊恼。

        以上是《年谱》的说法,而据王守仁在《浰头捷音疏》里自己的说辞,一切疑兵、缓兵之计并非为了感化悍匪,而是为了等待兵马就位。当正月三日兵马就位之后,王守仁在赣州府衙设宴款待池仲容一干人等,出伏兵尽擒其党,然后经过审讯程序,待案犯一一服罪之后,再将其收押入狱。正月初七,各哨并进,至三月初八日彻底荡平浰头各寨。

        哪个版本更加真实可信,这就是见仁见智的事情了。依常理讲,王守仁荡寇虽极尽诡诈之能事,上表自述总不会欺君,至于以忠厚见称的钱德洪是如何访得祥符宫的往事载于《年谱》,据说是得自王守仁的重要谋士龙光的回忆,言之凿凿。当然,如果池仲容能写出一部回忆录的话,事情也许又会有一个迥然不同的新版。

        而在情感上,仅仅在情感上,今天的读者更愿意接受哪个版本呢——无论怀着毫无保留的心抑或勉为其难的态度?如果我们依循的教诲,依循王守仁一切讲学当中的教诲,当我们处在类似境况的时候,我们会不会做出同样的决断呢?乔治·奥威尔有一篇评议圣雄甘地的文章,开篇便提到了一个相当尖锐的问题:“在多大程度上他参与了政治而损害了自己的原则呢,因为政治的本质决定不能脱离胁迫和欺诈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或许甘地在“立诚”的原则上做得比王守仁好,尽管他从不知道这个儒家概念。作为一个素食主义者,他“至少有三次宁愿他的妻子和一个孩子死掉,也不愿意按照医生的处方让他们进食动物食品。不错,死亡并没有像当初害怕的那样发生,并且甘地——你可以猜想,大概来自对立面的强大道义压力下——总是让病人自己选择,是否以犯下罪过为代价延长生命。但是,如果完全由他自己来决定的话,他仍旧不会进食动物食品,不论这会带来多大的危险。他说,在我们为了要活命而采取的行动中,应该有一定的限度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就甘地这一道德原则本身来说,换言之,当它以一种抽象的形式表达出来的时候,绝大多数人都会觉得在情在理,为求活命当然不能不择手段,譬如我们不应该为了活命而吃掉自己的亲人。问题仅仅在于,甘地所谓“一定的限度”比我们普通人为自己所设的限度要严苛很多。

        1938年,甘地就纳粹德国所发生的灭犹事件发表看法,他对犹太人提出了一个相当惊人却在他的价值观里一以贯之的策略:“犹太人应该集体自杀,这‘就会唤起全世界和德国人民对希特勒暴行的注意’。”战后他为自己辩护说,反正犹太人要被杀死,不如死得有意义。……甘地不过是在说老实话而已。你如果自己不准备杀人,那么你必须经常准备有人会以其他某种方式丢命。1942年他号召对日军侵实行非暴力抵抗时,他承认这可能会造成好几百万人死亡。(《甘地随想录》)

        所谓有识之士,顾名思义,总会有一些不同寻常的见解,不会泯然于众,或者说,不会为他的同时代人所接受,甚至在未来的很多个时代都不被接受。他们要想活得舒服一些,就必须拿出“乡愿”精神,至少表面上对主流价值观表示出真诚的认同。

        倘若王守仁熟识甘地的话,至少会赞赏他的“狂者胸次”。而甘地这般一以贯之的对原则的坚守,“虽千万人吾往矣”,无论如何都要算是“立诚”与“知行合一”的典范了。

        倘使甘地换在王守仁的位置,一定比后者更少纠结,或者说心安的程度一定更高;甘地一生也过着“存天理,灭人欲”的日子,只不过他所理解的天理不同于朱熹与王守仁所理解的罢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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