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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十四、幕后皇帝 (第1/2页)

        夜已深了。

        吱嘎吱嘎,牛车碾压着泥地向前驶去。

        晴明和博雅刚刚从平贞盛宅邸出来,默默地随着牛车颠簸。

        一日之内发生了太多事情。

        晴明、博雅与俵藤太一起,将维时抬下山,命候在山下的随从送回府中。维时的伤很浅,加之晴明处理及时,血已经止住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到底还是藤太大人啊,在那种情形下依然临阵不乱。”博雅说道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唔。”晴明点头赞同。

        藤太成了各种杂事的主管,命人烧水,准备床铺,安排人手。贞盛的无头尸体也不能就那样放着。还有被贞盛杀死的烧炭夫妇的尸体。所有这些,藤太都替维时作了安排。

        “这种时候,还真需要一个干练的人啊。”博雅满怀感慨。

        吱嘎吱嘎的牛车声再次淹没了二人的声息。

        “维时大人真是可怜。”博雅念叨着。

        父亲贞盛一直在做儿干,连出入宅邸的烧炭夫妇都给杀掉了。为贞盛贴身治病的祥仙竟背叛了他。如月从一开始就是祥仙的同党,这实在让人难以接受。

        “维时大人似乎爱慕如月吧。”博雅并非向晴明求证,而是喃喃自语。晴明也明白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喂,晴明。”博雅忽然说道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什么,博雅?”晴明答道。

        “那祥仙竟是兴世王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唔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可是,为什么兴世王要混进贞盛大人的府邸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是想要贞盛大人的人头吧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为何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为了让将门大人的头颅复活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能做到吗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已经做到了。你不也亲眼目睹了吗?贞盛人额头的伤是将门留下的。但凡有缘之人,法术就会奏效。他一定是利用那伤口的疮,以抹药为名给涂进去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涂进去?涂什么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当然是将门头颅的灰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什么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有人从净藏大师那里盗走了将门的头灰,对吧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嗯嗯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盗灰之人便是祥仙。祥仙花了十九年的时间,把将门的头灰掺入贞盛大人头里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十九年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嗯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为什么要用十九年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你仔细想想,博雅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想什么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斩下将门头颅的是什么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不是俵藤太大人的黄金丸吗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一切不就明白了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是啊,黄金丸造成的创伤二十年不愈合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对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那为什么又……”说到这里,博雅不禁惊叫起来,“不会吧,不会吧!晴明,兴世王要接将门的人头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一点没错。就是你说的那个‘不会’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可是,就算人头复活了,身体又怎么办呢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早就准备好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但是,将门的身体已经四分五裂,被埋葬了啊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将那分散的身体收集起来不就行了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兴世王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这个嘛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可让人费解的是,兴世王让将门复活,究竟想要干什么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将门一旦复活,坂东诸国未必不会重新汇集到他旗下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什么?!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我只是说说而已。结果究竟如何,尚不得而知。说起费解,兴世王身上也有一些不解之谜啊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什么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俵藤太大人不是已经说过了吗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什么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当时,带走将门人头的乍一看是兴世王,可仔细一想,又有一些地方不像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事情发生在返回贞盛府邸之后。

        安排完毕,终于可以喘口气的时候,晴明发现藤太似乎还带着疑虑。

        “莫非还有事让您放心不下?”

        晴明问起时,藤太就作出了上述回答。

        整体感觉、动作、说话方式,毫无疑问都是藤太熟知的兴世王的做派,可是,那表情总觉得不对劲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与我了解的兴世王不太一样。”藤太说道。当时原本就是夜晚,火把落在地上,光线变得更加昏暗,无法完全看清对方的容貌。

        “藤太大人,此前您见到的兴世王是什么样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下坂东会见将门时首次见到。此前从不知兴世王是何许人也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这时,贞盛府中有人报告:“贺茂保宪的使者求见晴明先生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与使者一见面,对方便说:“今夜,我家主人请先生去敝府一趟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既然是保宪先生约见,怎能不去。”晴明点头应允,“告诉你家主人,立刻就到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遵命。”使者立刻离开了贞盛府邸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博雅,你怎么办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什么意思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你也去吗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嗯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于是,晴明和博雅便出了贞盛宅邸。

        “经基大人曾说,那头不是兴世王的,而平公雅大人则说是兴世王的首级无疑,对吧?”博雅说道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嗯。”晴明点点头,“我与藤太大人持同样的观点,总觉得不对劲。可究竟是哪儿不对,也说不清楚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奇怪啊,晴明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什么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刚才听你一说,我想起一件事来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什么,博雅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也就是说,认识去坂东之后的兴世王的人,都说他不对劲,不是吗?要么是头不对劲,要么是之前我们遇见的装成祥仙的兴世王不对劲,但每种情况的结论却都一样,即那根本就不是兴世王吧?看到人头后,认定是兴世王的只有平公雅一人,而公雅大人并不认识坂东的兴世王,对吧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嗯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觉得兴世王可疑的是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“经基大人、藤太大人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还有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“谁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将门啊。只剩一颗人头的将门,看见兴世王后不也这么说过吗—‘什么,你是兴世王?’”博雅模仿着将门当时的口吻说道。

        听到这里,晴明的眼中顿时浮现出喜悦。“你太棒了,博雅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你怎么了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多亏你,现在我终于弄明白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什么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此前我一直放心不下的东西。原来如此啊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别一个人瞎高兴了,晴明。快告诉我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抱歉,博雅。但说起此事,你和我了解的其实完全一样。更确切地说,你已经先于我了解事情的真相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什么事啊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想想便明白。答案只有一个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可我还是不明白。快告诉我,晴明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我会告诉你的,不过,你得再等等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为何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我们似乎抵达保宪的府邸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晴明刚说到这里,吱嘎一声,牛车停了下来。

        洞窟中,低低的男声在回响。

        娑婆诃,罕罕罕,萨丹巴呀,那刹呀,刹陀罗,萨缚,吡嘁唎嗒哪哒,修嘁唎,嘁唎,唵。

        声音恐怖。许多钟乳石像无数条蛇,从洞顶垂下。

        火焰熊熊燃烧。红色的火光映在垂下的岩石上,摇曳着。那蛇阵般的钟乳石群看上去仿佛在空中蠢蠢欲动。

        有个男人端坐火焰前面,一直在念诵大威德明王大心咒,还不用寻常方式念诵。本来应该是从“,嘁”开始,到“罕罕罕,娑婆诃”结束,那男人却在倒着念诵。洞窟中到处都是念诵相同真言的人,与男人相和。

        男人面前的火焰并非在洞窟中燃起的篝火。一块巨岩被切割成炉状,火焰便在那石炉中燃烧。

        火焰后面有一块巨大的岩石,上部已被削平。一具巨大的人体仰面朝天躺在那里,却没有头和右臂。

        本来,这具人体只能称为尸体,却没法这样说,因为他在动。随着洞内回响的真言,那人体的腿和臂也在一颤一颤。

        念诵真言的男人后面,站着一个戴着斗笠的女子。

        此时,男人站起身来,口中还在念诵着真言。相和的声音也越发响亮起来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娑婆诃,罕罕罕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娑婆诃,罕罕罕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娑婆诃,罕罕罕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站着的黑衣男人手中,抱着一颗人头。是将门的人头。

        黑衣男人高擎起那颗头颅。真言的念诵声愈发高亢。

        黑衣男人高举着人头,从右侧绕过火焰,向祭坛般的岩台走去,口中还在念诵着真言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哦……”男人手中的将门叫了起来,“我的身体,我的身体,我的身体在那里。”

        随着将门的惊叫,岩台上,那身体的律动加速,膝部抬起,腿也抬了起来,发出声音重重磕在岩台上。背向上挺起,弯成弓状,与岩石之间出现了空隙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哦,我的身体在欢跃,我的身体在欢跃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娑婆诃,罕罕罕,萨丹巴呀……”黑衣男人大声念诵着,走向人体,将人头合向它本该在的位置,然后按住人头,继续唱诵真言。

        足足一刻的工夫,男人与相和的声音都在高诵。

        而后,黑衣男人停止念诵。于是相和的念诵声也停下来。

        静寂。

        静寂中,只有火焰在噼啪作响。

        男人的肩膀在剧烈地起伏。大概是刚才念诵用力过大,用气过猛。

        此时,男人将按住人头的手放开。人头并没有脱落。

        一步,两步,黑衣男人向后退下。

        众人的眼睛都凝视着仰面躺在台上的人体。

        缓缓地,人体的左手动了一下。不同于此前的痉挛,左手缓缓抬向空中。张开的手指也在动,仿佛在空中摸索什么。而后,手指攥在了一起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哦……”呼声响起。将门缓缓直起上身,左手抚摩着自己的身体:腹、胸、肩……还有头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哦,我的头……”将门转动头颅,从台上巡视着周围,望见了黑衣男人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是你啊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您终于回来了,将门大人。”黑衣男人说道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我又回到这个充满哀怨的世上了……”将门说道,双眸中蓄满了泪水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原来如此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贺茂保宪低声说着点头。

        坐在保宪面前的晴明,刚刚将这一日发生的事情讲完。

        贺茂保宪的宅邸燃着两盏灯火,已是深夜。再过一会儿,东方的天空就该泛白了。

        这一日发生了太多的事情。首先是到云居寺探访净藏,顺便去了趟藤太宅邸。接着,又与藤太一起赶赴平贞盛的府邸。然后添上了一个维时,一起渡过桂川,摸索到烧炭人岩介所住的山中,在那里目睹了将门复活的骇人一幕。现在又到了保宪府中。

        晴明与博雅抵达时,这里早已坐满了旧识。

        首先是主人贺茂保宪,还有云居寺的净藏、参议小野好古,以及俵藤太。藤太刚刚才在贞盛的府邸与他们分开。他怎么会提前一步跑到保宪宅邸了呢?

        事情是这样的。藤太刚回到自己府中,保宪就派来信使:“请移驾敝府,可否?”于是,藤太只身一人催马赶到,比乘坐牛车的晴明和博雅先到一步。

        “那么,这边的事情也不能不讲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保宪指的是自称泷夜叉的女人袭击小野道风一事。

        净藏与小野好古似乎已听过这事,保宪这话主要是对晴明、博雅还有藤太讲的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哦,道满……”听完,晴明点点头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嗯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那五头怪蛇实在令人不放心啊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袭击藤原师辅大人的那条怪蛇,也有五个头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保宪刚一说罢,博雅便问道:“那么,是道满操纵那怪蛇,袭击了师辅大人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不,危急之际曾有一个声音传来,叫住了怪蛇,师辅大人才保住性命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晴明的口气非常郑重,周围有人的时候,他总是这样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可是,道满为何要救那个叫什么泷夜叉的姑娘?”博雅问保宪。

        “这个……”保宪思索着点点头,对博雅说道,“对于这个人,我想,我们无须深究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无须深究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因为此人是自然之人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自然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与风、雨、水一样。风为什么会吹?雨为什么会下?水为什么会流呢?对这些自然之事,要是深究起来,有时恐怕会妨碍我们作出判断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什么意思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以根本就没有答案的问题去猜度那个男人,恐怕会陷入彀中啊。”保宪说道。

        “虽然有意思,却是个难缠的人物。”一直沉默的净藏冷不丁冒出这么一句。听他一说,晴明的红唇浮出微笑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有什么不对吗,晴明?”净藏问道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曾几何时,道满也用同样的话说过净藏大师啊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说我难缠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是。”晴明点头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呵呵呵。”净藏笑了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无论如何,最让人担心的,还是道满放走的那个女人……”博雅说道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她究竟是什么人呢?”净藏念叨着。

        “莫非是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“莫非是谁?”保宪向博雅问道。

        “莫非是服侍贞盛大人的祥仙之女如月——”博雅住了嘴。

        “这个嘛,眼下先放一放吧,博雅。”晴明说道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唔,唔。”博雅点头。

        仿佛在请求博雅原谅自己插话,晴明恭敬地向他垂首。

        “那么……”晴明转向保宪,“保宪先生,今夜,在这么个时辰,您将我们这些人汇集一处,究竟有何见教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事情越来越紧急了。这次事件的幕后操纵者到底是谁,我终于想到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是谁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名字嘛,待会儿再说也不迟。晴明,我想你大概也猜到了吧?”

        晴明并未回答,只是嘴角浮出一丝微笑。

        藤太则抱着手臂,倾听大家的对话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小野大人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保宪使了个眼色,此前一直沉默的小野好古两手拄地,伸伸腰,正正身子。他是擅长书法的小野道风的兄长,已七十七岁,在宫中算是最老的一人,比七十岁的净藏还要长七岁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晴明,”好古说,“今夜为何老朽也在场,你不会不明白吧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大致知道吧。”晴明点点头,说道,“最近有些话,我也一直想到贵府请教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那好。如此一来,你奔波的时间也都省下了。今夜,有许多事情要在这里讲,连老朽都来了。其中一些细节,想必也是你想知道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是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许多人已经不在世上了。了解二十年前那件事情的人,已经寥寥无几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说着,好古望了望净藏,又望望俵藤太。

        “而且,其中的源经基大人、藤原师辅大人,都如你了解的那样,尚卧床不起。”

        经基,虽然晴明刚刚为其驱除了被人下的咒,却还没有恢复到能够外出的状态。

        师辅,被怪蛇啮咬的伤口还未痊愈,依然动弹不得。

        “而今平安无事的,就只有在场的诸位了。”好古深有感慨地叹了口气,“忠平大人已经故去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藤原忠平直到最后一刻依然爱护与庇护着将门,遭遇怪蛇袭击的师辅便是他的儿子。

        “非常重情义的人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对好古的评价,俵藤太默默点头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忠文大人也不在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藤原忠文也是将门一案中站在朝廷一边的人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橘远保大人也早早离开人世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好古凝望着远方,视线在天空中徘徊。几乎被皱纹埋没的眼中,噙着晶莹剔透的东西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他们全都是二十年前承担了大任的人物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二十年前,几乎在将门谋反的同一时期,西国也出现了举兵造反之人——藤原纯友。

        他是大宰少贰藤原良范之子,身上流淌着长良流藤原的家族血脉。这纯友在承平二年被授予伊予掾一职。

        恰巧在此时,濑户内海海盗出没,大肆掠夺。受命镇压的便是纯友。

        纯友很快就镇压了海盗,平定了濑户内海。可是不久之后,他自己竟变成了海盗头目。

        将门在东国叛乱时,纯友也举起了反叛的大旗,时间是在天庆二年。纯友以伊予日振岛为基地,组织濑户内的海盗掠夺公私财物。

        备前介藤原子高父子欲将此事报告朝廷,结果遭到纯友袭击,遇害。播磨介岛田惟干继而遭袭,被抓。

        此时,被任命为山阳道追捕使的便是小野好古。好古采取怀柔手段,与朝廷谋议,授纯友从五品下的官职,使其归服。

        接受朝廷官位之后,一时间,纯友看上去果然变得老实。但濑户内的平静只维持了数月。天庆三年八月,纯友再次起兵,短时间内就掳掠了伊予、赞岐、阿波三地,烧毁备中、备后的兵船。十月,大败大宰府警固使的官兵。十一月,焚毁周防的铸钱司。十二月,决战土佐八多郡。长门国府和丰前宇佐宫也遭其袭击。

        将门之乱起初只是一族之争,纯友起兵从一开始就是叛乱。

        此时,被新任命为追捕使而加入小野好古阵营的,便是镇压将门有功的源经基。

        纯友本想攻上京城,却没能实现。因为在东国起义的将门已经被俵藤太等人镇压了,京城方面集中兵力讨伐西边的纯友即可。

        纯友率兵船一千五百艘与小野好古等人大战,到了第二年——天庆四年,赞岐之乱的祸首藤原三辰被斩首,之后,次将藤原恒利投降了官兵。

        纯友赶赴大宰府,将其占领,在博多津与追捕使展开决战。结果战败,纯友逃往伊予。就是在这里,纯友与儿子重太丸一起,被伊予警固使橘远保俘获,枭首示众。

        此时,为镇压将门而被委任为征东大将军的藤原忠文,再次被任命为征讨纯友的征西大将军。可是,不等忠文上战场,纯友便已被远保正法。

        就这样,两大叛乱都被镇压了。

        平定将门是在天庆三年。镇压纯友是在翌年,即天庆四年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当时,倘若没有藤太大人讨伐将门,恐怕京城现在已是这二人囊中之物了。”好古对藤太说道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东西之乱虽已平息,可是,自平息之日起,短短的时间内,参与征讨的人却相继死去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捕获纯友父子,将其斩首示众的橘远保,于三年后,即天庆七年亡去。再三年,原征西大将军藤原忠文去世。又过了两年,忠平离世。

        远保是在从宫廷返回途中遇袭,惨遭杀害,身体被乱刃分尸,头被砍掉,横尸路边。忠文在自己府中熟睡之际,遭到贼人袭击,头颅被砍掉,滚落在一旁。忠平也死在自己府中。前一日还非常康健,次日早晨却没有起床,随从前去查看,结果发现他竟已死在床榻上。

        其他镇压将门之乱和纯友之乱有功的人,也有数位死亡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如今平安无事的,就只有在场的三位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这三人就是小野好古、净藏,还有藤太。原经基和藤原师辅仍卧病在床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我觉得有些情况必须告诉大家。把真相说出来,是我这个风烛残年、时日无多的老朽的义务。所以,我今日就来到了这里。”好古注视着藤太、晴明和博雅说道。好古究竟要讲什么,保宪和净藏似乎已了然于胸。

        “远保大人砍下的纯友的人头——或许是假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好古刚一说完,博雅惊叫起来:“什么?有这种事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或许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那么,好古大人,您是凭什么作出这种判断的呢?”晴明问道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我曾好几次见过活着的纯友。被正法之后经过腌渍的纯友人头,我也见过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不一样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像,的确很像。但是,那人头与我了解的纯友不太一样。”好古轻轻摇着头,继续说下去,“很难用言语表达。怎么说呢,那人头,看上去有些寒酸相,总觉得似乎面露惧色。”说完,好古若有所思,点了点头。“没错。那纯友的人头面带惧色。而我了解的纯友,就算在被杀头的那一刻也绝不会害怕。他可能会愤怒,会憎恨,但在临死之际绝不怯懦。这才是我熟悉的纯友。假如那人头面露笑意,我倒可以立刻断定是纯友无疑,那颗头颅却面露惧色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原来如此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可是,大家都没有提出异议,乍一看又是纯友,我也没再多想。纵然不惧生死,可真要死到临头了,说不准也会流露出这种表情。当时正值东西两边的叛乱被平息,就算我说这并不是纯友的人头,恐怕人们也会以为我有心病。不,或许事实就是这样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您一直是这样想的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唔。”好古点点头,“我一直在担心,但也曾一度放下心来。因为再也没有听说过纯友还活着,或者又起兵造反之类的传言,压根就没有。所以,我决定让这件事烂在肚子里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可是,如今这念头却改变了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昨日,保宪来拜访我,告诉了我很多事。于是我想,一定要亲口将这些话说给该了解真相的人听。”说完,好古用舌头润了润嘴唇,“倘若纯友还活着,就是他躲在幕后操纵这桩桩件件的话,那么,远保大人和忠文大人的死,经基大人、师辅大人,还有我自己身上发生的事,似乎就能找到解释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也就是说,利用贞盛大人的头,使将门头颅复活的也是纯友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正是。”好古点点头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您的想法,我完全清楚了。”晴明深深颔首。

        与听罢好古之言难掩惊讶的博雅相比,晴明似乎对好古所言之事早就了如指掌,毫不意外。

        晴明望望净藏,再望望保宪。“关于假人头,还有一点必须要考虑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兴世王的人头?”保宪说道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是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你怎么看,晴明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在京城示众的兴世王人头,疑其有假的是经基大人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唔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信誓旦旦,认定这就是兴世王人头的是平公雅大人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是这样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假设正如经基大人所言,这是颗假人头,那么,我们刚才谈到的一切就能连贯起来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晴明指的是祥仙从贞盛身体上砍下将门人头时,藤太冲祥仙大叫了一声“兴世王”那件事。如若示众的人头有假,便可以认为,兴世王还活着,并且化名为祥仙接近贞盛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可是……”晴明随即又对自己的判断产生了疑问,“之后,藤太大人曾告诉我,虽然当时那一瞬间,祥仙看上去很像兴世王,可与兴世王似乎还是不一样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仿佛在寻求确认似的,晴明看了藤太一眼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正如晴明所说。”藤太点点头,“那动作、那语气、那神态全是我在坂东见到的兴世王的样子。可仔细一看那脸,却似乎与我了解的兴世王判若两人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当时是在夜间,时间又过了二十年,也不能完全排除容貌变化的情况。就算兴世王还活着,也已经过去了二十年。倘若把所有因素都考虑周全,再判断那是不是真正的兴世王……

        “不清楚。”藤太说道。

        “那么,对于这一点,究竟该如何理解呢?”等藤太说完,晴明扫视了所有人,说道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你是不是有什么发现啊?”保宪问道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有。”晴明调整了一下姿势,“无论是二十年前示众的兴世王头颅,还是现在的祥仙,对象虽不尽相同,有一点却是一致的,即迄今为止,已有三位大人质疑兴世王的真伪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嗯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其中,一口断定是兴世王的,独平公雅大人一人。认为或许不是兴世王的,是藤太大人和经基大人——尽管二位大人看到的对象并不相同,经基大人看到的是头颅,藤太大人看到的则是祥仙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然后呢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无法断定是否是兴世王的藤太大人和经基大人,初见兴世王,其实都是在坂东。所以,究竟此人是不是兴世王,说到底,二位大人做出判断时的依据,其实只是在坂东所见的兴世王而已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唔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这也就意味着,平公雅大人并没有见过坂东的兴世王,断定那颗头颅的依据,其实是赶赴坂东之前的兴世王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哦。”保宪意味深长地叫出声来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其实,让我意识到这一点的是博雅。”晴明说道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晴明,也就是说,在赶赴坂东前后,兴世王已被换作他人?”博雅说道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正是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只是,死后示众的兴世王,又被换回了原先的兴世王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正是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连经基大人和藤太大人都无法断定了,这岂不正好可以理解为,那原本就是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人吗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您说得一点不错,博雅。”晴明说道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但是,这样一来岂不是让人越来越糊涂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是的。”晴明点点头,“终究有一天会真相大白。现在,我们就暂且让真相隐匿在草丛里吧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净藏倾听着晴明的分析,不住点头微笑。“总之,将门终于又在这个世上复活了。”他朝藤太说道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是啊,看来是这样。”藤太颔首,低声应道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二十年前,我在那支箭上下了咒,然后由您射中将门,斩下其头颅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是啊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在焚毁将门头颅之前,一切都还算好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“灰却被人盗走了。”保宪说道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但不是所有的灰都被盗了。从炉子里拿走将门的全部头灰,原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剩余的灰倒入了鸭川,一部分则被净藏自己留下,藏匿起来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无论盗灰者使用什么方术,仅凭偷走的那部分头灰,想让将门头颅完全复活也不可能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就是说,净藏大师认为,现在复活的那颗头颅还不够完美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恐怕是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理由是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因为对方需要还保留在我们手里的残灰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高见。”晴明微微一笑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欲让将门复活的那些人,究竟出于何种目的?”博雅问净藏。

        “灭掉当今的京城,缔造新都,不是吗?”说罢,净藏喉咙深处震颤着,笑了,“在此之前,对方还有一件事要做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什么事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向那些还活在世上的人复仇。”净藏说道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复仇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要么是我净藏,要么是藤太大人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或许,还有我吧。”小野好古添上一句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就是说,这家伙要来收拾我们之中一人了。”藤太的声音很低,但丝毫没有慌乱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报了二十年前的仇,将碍事的人从这世上清除掉,顺便再将剩余的头灰弄到手,嘿嘿,世上再也没有如此便宜的好事了。”净藏的声音中没有惊恐,反倒有一种好事者的喜悦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可是,藤太大人。”等净藏说完,晴明向藤太问道,“有一件事,此前我一直想问大人,却苦于没有机会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什么事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关于将门大人身边的桔梗夫人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哦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藤太大人说过,将门大人与桔梗夫人生有一个名为泷子姬的女儿,那么,在将门之乱遭到镇压后,这二人去向如何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那我就给您讲讲吧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听完晴明的问题,藤太立刻正襟危坐,注视着晴明讲述起来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叛乱被镇压之后,叛乱的主要人物多数被抓,其中就包括桔梗夫人和泷子姬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多人受到处罚,其中也不乏被判死罪者。至于如何处置桔梗和泷子姬,有人提议将其处死,救其性命的则正是藤太。

        尽管负了伤,桔梗还活着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我能够活到今日,全凭桔梗夫人搭救。”藤太向京城请愿,请求饶恕二人性命。二人幸免一死,也几乎全仗藤太之力。

        死罪逃过,活罪难免,二人被命出家。于是,桔梗和泷子姬就进入甲斐国的仁王寺做了尼姑。泷子姬法号如藏尼。

        可是,二人入寺刚过一年——

        “如藏尼从寺中消失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消失了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消失的只有泷子姬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那桔梗夫人呢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死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啊?!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泷子姬消失了,只留下了被残忍杀害的桔梗夫人的尸体……”藤太沉重地说道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再往后呢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仅此而已。泷子姬究竟去了哪里,结果如何,无人可知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是否有人拐走了泷子姬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不知道。我什么也不知道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藤太咬得牙齿咯咯直响,懊悔地握着拳头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既然已说到桔梗夫人,有一件事我不得不讲。”藤太将置于膝上的两手握成拳头,压低声音说道,“本来,我想一直将此事埋在心里。今日却是一个披露出来的好机会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什么?”问话的是晴明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将门变成铁鬼的原因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上次,据藤太大人说,那完全是兴世王所为。这话是从桔梗夫人那里听来的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唔。”藤太点点头,直直腰,“我要说的是之后的事。叛乱平息之后,我去探望了即将赴甲斐仁王寺的桔梗夫人。当时,从桔梗夫人那里听来一件事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您说过,桔梗夫人并不清楚兴世王用了什么伎俩将将门化为鬼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正是。不知使用了何种法术,但事情的大致经过还是知道的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什么经过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这就是我要讲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仿佛在回忆一件梦魇般的往事,藤太眉头紧蹙,开始叙述那段怪异的故事。

        藤太造访大内山南麓的仁和寺时,正是桔梗出京赶赴仁王寺的前日。桔梗与女儿泷子暂住在仁和寺。

        在库里,藤太见到了桔梗。

        仅此二人,其他人全被屏退。泷子也没有露面。

        对泷子而言,藤太是杀死父亲将门的仇人。她还无法理解藤太与将门,以及与桔梗之间的微妙感情。自己的母亲与杀父仇人相会,这意味着什么呢?

        藤太与桔梗相见,话题不免要涉及将门。倘若泷子在场,自然就会明白眼前之人便是杀父仇人。没让泷子同席,就是出于这种考虑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我的性命是你救下的。”藤太说道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不,我什么也没有做,全凭藤太大人一己之力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当桔梗的声音传入耳中,藤太才终于意识到潜藏在内心深处的情感。自己今日前来,原来是因为一直想见这位女子啊。不为别的,只为再次听一听她的声音;只为在同一个地方,呼吸一下这个女人呼吸过的空气。致谢不过是为了见她而找的理由。

        听到那声音,看到那容颜,藤太才终于发现自己内心深处的秘密。

        藤太与桔梗的谈话并不算热烈。谈得越多,藤太就越觉得眼前的桔梗是个聪慧的女人;待在一起时间越长,就越觉得她是个有心之人。怪不得连将门都被迷住了。

        将桔梗纳为侧室?藤太也曾动过这种念头,也完全有这个条件。他是讨伐将门的最大功臣,当时胜者将敌方的女人据为己有的情况屡见不鲜。只是有好几次话到嘴边,藤太硬是咽回了肚子——不能这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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